八十年代中期前,我乡下的屋场上侧有一座油榨房,方圆五里的村民秋收后都将晒好的茶籽送来榨油,因而每年的农历11月和12月间,榨房非常繁忙。“嘣嘣”的榨槌声不时地传入我的家里,传进我的耳中,这种节奏分明的音响至今让我记忆犹新。 榨房解放以前就有,只是原来建在河边上,除了榨油,平时用作做扎粉。儿提时候,我与小伙伴常常去光顾,榨房的大人见我们进去,总是用米粉捏个鸟儿之类的小动物投入扎粉锅里,煮熟后一人一个,我们有了吃的,便欢蹦乱跳地跑出门外。后来由于年年的洪水冲洗,油榨房慢慢被水侵蚀,于是村里人就改建在离河近百米的田间。
油榨房有二百平方米大,瓦料结构的,除了一间休息室,就是作坊了。在作坊内主要有“四大件”:烘干灶、碾盘、蒸粉灶、榨油器。村民送来的茶籽过秤后,将其置于烘干灶隔层上,用温火把茶籽进一步烘干,然后倒入一个直径足有5米的圆形碾盘槽内,水轮车带动碾轮的中轴,三只铁轮盘在槽中飞速运转,百来斤的茶籽个把小时便碾成粉末。榨匠把茶子粉用火蒸熟,做成铜锣大的圆饼。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榨油,这是重头戏。榨油器由储饼室、凿木(硬木)塞和撞槌组成。储饼室是用一截5米左右直径一米以上的樟树做的,树心掏空成一溜圆形,前后留有进塞出塞的长条方孔,茶子饼一个贴一个安放后,逐一加塞。撞槌需三人,一个掌稍,两个在两边紧握槌中段的腰绳,掌稍人瞄准塞子,合力猛击,让塞子步步紧逼茶子饼,使油脂哗哗地落入准备好的铁锅内,直至茶饼完全干枯,掌槌人才肯罢休。
榨油是男人们的活计,记得七十年代前我父亲也经常被叫去帮忙,除了掌稍,父亲样样都做。趁父亲在榨房,我一旦放学在家就会去看看榨油。一次,我问父亲“你为什么不掌稍?”父亲说:“掌稍是门技术,我眼力不好,怕撞偏。”的确,没有眼力,是行不通的。在榨油时,掌稍人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唱:“加把劲呀么打呀!”握绳的两个随即附和:“嗨哟”!又唱:“三人一条心呀”,“嗨哟……”此起彼伏,犹如大江行船的号子,夹着低沉的槌击声,似乎是一首首美妙粗旷的乐曲,让一隅的榨房变得活跃起来。遇到晚上榨油,这号子,这槌声,穿透黑色的夜幕,传至远远近近,没有谁会责怪,反而觉得是曲曲催眠曲,沁入心扉。
改革开放后,人们的生活不断富裕起来,原来笨重的体力活也逐渐被改变。打禾机、收割机、碾米机、农用车村村可见,代之而起的榨油机也被山区人们使用。它功率大,效力高,产油多,我们村子的油榨房在负重几百年后悄悄退出了历史舞台,节奏明快的榨槌声渐渐消失了。
如今,在我老家乡下,许多青年不知道千百年来的原始榨油工具,我不知道在老一辈中还有没有人会忆起这曾经牵扯苦乐的榨槌声。然而我却忘不了,忘不了打从孩童起就听惯了的槌击声,忘不了榨房的“号子”声,忘不了榨房飘散弥漫的茶油香。每当忆起老家,忆起童年和少年,榨槌声总会依稀从岁月的深处传来。透过槌声和“号子”声,我又依稀见到父亲那张被风霜侵蚀的笑脸和走进岁月深处的身影。
别了,老家的油榨房。